隐隐延烧的武吉布朗历史热

在地缘历史抬头的今天,武吉布朗不再只是个冠上洋人名字的华人坟场,也不仅仅是个埋葬先人的地方,而是一座神秘、丰富又精彩的历史宝藏,有挖不完的家族悲欢史,更有诉不尽的开埠垦荒故事。
 
这一切加起来便是新加坡人的集体回忆,用心拼凑便能勾画出岛国开埠以来的各种历史轨迹。
  
自从武吉布朗成为本地一群业余文史工作者探寻和挖掘历史的宝藏以来,一个个被遗忘的历史人物,一段段被淡忘的奋斗发迹史,逐一浮出历史舞台,重新被拼凑与传述着,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新加坡人对自身文化历史的认知与认同。

  这群喜欢在武吉布朗“挖宝”的文史爱好者,目前已被冠上“武吉布朗人”(Brownies)的称号。很多布朗人都把寻墓人吴安全视为“师父”,这是因为很多被遗忘的先驱人物古墓,都是由吴安全、吴安龙兄弟找出来的。

  华人一般忌讳到坟场走动,清明祭祖也只到自己祖先的坟墓上香,不会去留意或理会他人的祖先。目前几乎每个周末都泡在武吉布朗坟场的布朗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另类”。

  2011年12月创立的武吉布朗学会,目前有40名比较活跃的成员。学会创办人之一的林雪芳说,会员之间有着某种分工合作,例如有人专注于寻找名人墓园,有人从事研究工作,专门从旧报章、旧档案拼凑先驱人物的事迹,也有人专门研究地图或碑铭。

  另一些人把焦点放在联络先贤的后人,收集和拼凑名门望族的家谱。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充当导览员,带领访客参观名人墓园,讲解名人事迹。此外还有人充当义工,专门负责清理被杂草攀藤湮没的古墓。

  林雪芳说,他们至今已带领超过1万1000人走访武吉布朗各个角落和参观名人墓园。参加导览团的,除了一般公众,还有社区和学校组织。通过面簿了解学会活动的追随者,则已超过3700人。

  究竟这些布朗人来自何种背景?林雪芳说,绝大多数人来自英校背景,不过一部分人兼通中文和英文。这群人的年龄从20多岁起至50多岁不等,大家从事不同行业,当中有律师、会计师、教师、画家、化剂师、学者、退休医生、经理、公关等。虽然布朗人研究对象是华人坟场,他们之中却有锡克人、日本人、荷兰人等。


几乎每个周末都泡在武吉布朗的布朗人,左起是林志强、吴安全、林雪芳和洪毅瀚。(谢燕燕摄)


【吴氏兄弟寻墓成绩斐然】
 
 武吉布朗3746座坟墓得为新道路让位的新闻,让武吉布朗的古墓成为新闻焦点,也让布朗人这几年的耕耘与努力,清晰的浮现在公众面前。

  吴安全、吴安龙兄弟和布朗人这几年寻找古墓的成绩斐然。他们重新发现章芳林家族、颜永成和他父亲、薛中华家族、陈谦福家族、陈恭锡、黄深渊、陈桂兰等人的墓。

  吴氏兄弟的搜索范围不局限于武吉布朗坟场,他们找到了谢安祥的私人墓地,最重要的发现是在大巴窑西的密林中找到已完全被遗忘的佘有进坟墓。


被彻底遗忘几十年,才被重新发现的佘有进墓,对本地潮州社群而言,是重拾一段历史。(谢燕燕摄)

对本地潮州社群来说,昔日被冠以“佘皇帝”称号的佘有进,是一位极其重要的先驱人物。发现佘有进的墓,等于让他们重拾一段重要历史。对为数不少的佘家后人来说,吴氏兄弟的新发现,让他们有机会认祖归宗。

  2012年初,前国家档案馆馆长陈合银在布朗人的协助下,找到祖父陈谦福和外祖父黄深渊位于武吉布朗的坟墓。这件事激励他下功夫挖掘家族史,结果挖出很多有趣而精彩的故事。

  原来,陈合银和妻子谢招珠分别来自新加坡和槟城两个名门望族,两人各有一条以他们的阿公命名的道路。两个家族过去曾两度联姻,他们却是在浑然不知情下,第三度联姻。

  2012年底,吴氏兄弟在咖啡山边缘一片罕有人迹的荒山老林里,找到一批下葬年代可追溯到清朝道光、咸丰年间的古墓群,几乎可以肯定是跟随莱佛士到新加坡“开埠”的最早一批华人移民。

  这批从旧恒山亭迁到现址的古墓群,隐藏着本地最早福建移民的垦荒故事。这一部分历史,还有待历史学家进一步研究和挖掘。

  去年8月,吴安全在受道路工程影响的墓群中,找到徐炎泉生母之迁葬墓。这一发现让大家的目光重新投注在徐炎泉、徐垂清这个素来低调的马六甲峇峇家族身上,也让大家认识到马六甲那座从不对外开放的徐氏家庙,原来与本地香火顶盛的四马路观音堂佛祖庙有着深厚渊源。

  徐氏家庙的建造者徐垂清虽不是观音堂佛祖庙的创建者,却是重要的幕后管理者。这段家族史牵扯出新加坡与马六甲在海峡殖民地时期的一段历史。

  有趣的是,从一座古墓所发掘出来的地缘历史,往往是连后人都不知道的。对这些后人来说,这也成了新鲜的探索之旅。


梁壬癸被树根攀缠的墓碑,讲述的是南安人创建凤山寺的故事。(谢燕燕摄)

吴安全、洪毅瀚、林志强等布朗人,最近又在武吉布朗找到百年古庙凤山寺创办人梁壬癸的迁葬墓,从中挖掘出本地最早南安移民的开荒史。


【饶宗颐开启碑铭文字研究】

  布朗人并不是最早透过墓碑研究历史的本地人,但他们的热忱与坚韧不拔,加上当前的大气候,带动了一股研究地缘历史的热潮。

  45年前,时任新加坡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国学大师饶宗颐,开始搜罗乏人问津、长期遭湮没的华文碑铭文字,撰成《星马华文碑刻系年》长文,开启碑铭文字研究之风,更为新马华人史的研究掀开新篇章。

  碑铭文字研究的涵盖面很广,从会馆、庙宇的碑刻、匾牌,一直到华人坟场的墓碑,寺庙宗祠的祖先牌等,都是可收罗与研究的对象。但是有很一段时间,这项工作乏人问津,从事者寥寥无几。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事。新加坡建国初期处在力求温饱阶段,文化历史对一般人而言,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往往被搁置一旁,只有少数专家学者关注这一领域。

  诚如本地文史研究者庄钦永所说的,30年前他在搜集碑刻文字时,是孤身跋涉在荒野坟陵间,独自飘荡在茫茫学海里,寂寞之至。不过30年后的今天,布朗人让这一情景改观。他们那股富感染力的“傻劲”,正一点一滴的拼凑着先辈历史。

  今年清明节,陈金钟(陈笃生长子)后人趁着他的185岁诞辰,特地在陈金钟位于武吉布朗的迁葬墓树立说明匾牌,介绍他的生平事迹与成就,还邀请泰国驻新大使和福建会馆领导人为匾牌揭幕。

  不到10年光景,陈金钟墓园的际遇落差非常大。犹记得2005年的清明时节,我在新闻界前辈王全钦和他妻舅汪涌泽的带领下,首次到武吉布朗一个荒凉角落寻找陈金钟古墓。

  陈金钟的墓碑当时完全隐没在攀藤野树乱草后面。汪涌泽是因为祖母的墓就在陈金钟墓前方,加上当时备齐各种工具,又费一大番功夫砍树枝、拉藤蔓、拔杂草,才好不容易找到陈金钟的墓碑。

  虽然陈金钟生前极其显赫,子孙后代遍布世界各地,他那座记载着显赫身世的墓园,当时却和很多名人墓园一样被世人和子孙彻底遗忘,湮没在荒芜中。
  不过这已是过去的事,眼下的历史热让很多先驱人物的后代子孙对家族史感到好奇,产生兴趣,进而为之自豪。不管是陈笃生、林文庆、佘有进、林义顺、薛中华的后人,都开始关心起老祖宗的辉煌史。这股地缘历史热,让许多百年古墓一扫昔日苍凉与寂寞。
  在生活异常忙碌的今天,武吉布朗人投下宝贵闲暇时间,献出热忱与精力,毫无忌讳的穿梭在他人祖先坟墓间,是想为这片土地保留历史文献,为族群找回集体记忆,也为自己累积文化遗产。当然,这股傻劲中不乏“重新发现”时的喜悦。


【小历史和大历史】

  过去被学者们称为“小历史”的地缘历史、地方文化,有其不可阻挡的诱人魅力。本地著名学者王賡武教授今年2月曾撰文谈地缘历史的崛起与影响力。

  国立大学历史系学者黄坚立副教授今年初也在新加坡东南亚研究院、国大文学暨社会科学院网上平台Singapore Research Nexus与荷兰亚洲研究国际学院联办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学术论著,探讨近年来备受关注的武吉布朗课题。

  他以广阔的历史视角和变化中的政治景观,检视日益洋化的新加坡,如何看待被重新发现的华人坟场武吉布朗。他认为武吉布朗凸显三大主题,即学者对墓碑的研究、华人文化语言世界的多元与相连性,以及公民社会的崛起。

  地方历史和强调“以史为鉴”的大历史是有所区别的。地方历史的重点不在于借助历史事件进行思考,其目的也不在吸取“前车之鉴”的历史教训,而是在挖掘、探索属于与自己的历史记忆,以此构建身份认同和归属感。

  武吉布朗所掀起的这股历史热,重点在于重新认识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小历史、地方历史。这包括认识曾经在这个弹丸小岛上有过一番作为的先驱人物,重新了解他们的事迹。这些先驱人物的坟墓,可说是他们所留下的最具体历史文物。

  地方历史能构建身份认同,牵动我们对这块土地的情感,先辈们的奋斗故事,是我们的文化遗产,更是一种共同记忆,它让我们更清楚自己从何而来,不再漂泊无根。

by 谢燕燕

YIHE SHIJI Issue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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